街角張貼著的音樂會海報被風吹起了左下角,遮住了主演的下半部曲目。街頭的霓虹各自暗掉和亮起,鐵捲門各自拉上和降下。路人拉高領口半掩著臉行色匆匆,輕軌電車自顧悠遊輕踩步伐柔順蜿蜒。德語的對話陌生中帶點熟悉,土耳其的餐館配色招搖俗不可耐。華燈初上,青年旅館房間裡斜對角床鋪的美國人卻已呼嚕呼嚕地熟睡。我拼了命地劇烈咳嗽,彷彿要將整顆心都咳出來一般;連吃幾天感冒藥,除了鎮日暈眩之外沒任何助益。盤腿面無表情地坐在床上,以一種行將就木的肅穆,哀戚面著窗戶憑弔無多時日。
於是,今夜我想為妳寫一首詩,在維也納。
妳知道我不寫詩的。那種瀾漫的矯情令人不屑一顧,有如一地的殘羹;那種絢目的駢句教人看不清真偽,彷彿即逝的花火。與其如此,還不如狠心地紮實堆砌、厚重地壓迫窒息,最終無助地沈淪捐棄。
但我還是想為妳寫一首詩,因妳使我堅強。
這首詩並不押韻。有了韻腳,便會破壞那詩的脈絡-點燃文字的激情,延燒後只剩下冷卻的餘燼。何況押韻便易於吟唱,是可忍,孰不可忍-五音不全褻瀆這音樂聖地並不要緊,卻妖魔化我的感情。天曉得那是用人骨雕刻出來、用鮮血澆灌的聖潔!
既然這詩不能被押韻,它能不能被稱之為詩有待商榷。我不喜歡有待商榷的感覺,就像半成品被曝曬在空氣中,水份不斷被蒸發抽離而後乾扁。我不喜歡乾扁的感覺,那不應該是一首詩的固態,而是四季豆。
再者,這首詩的每一句都必須以句號做結,我寧可切斷它們之間的關連,也不願游移。不喜歡在空氣中飄蕩的感覺,彷彿一縷輕煙,漫在無邊的法界。這首詩斷不能有錯字,我不能允許任何謬誤隱埋字裡行間,那就像令人不捨的誤時的小野花,錯開在這嚴峻的冬雪。
於是我決定寫一首詩,因妳是最合適的藉口。
這首詩裡面有妳、有我,還有我最鍾愛的書法。我抓著妳的手腕,輕輕地帶著筆順。平鋪潔淨無瑕,奔放快意恩仇。妳咯咯地嬌笑著,寫下另一個男人的名字,而後皺起眉頭,宇間幽思悄悄,吹拂晚春殘月。
笑容還在我臉上,我不斷地退後,不斷地退後,然後退後。
這首詩裡面有妳、有我,還有妳邀請的賓客。在觥籌交錯的喜宴上,怡然自得地舉杯。不經意但刻意的眼神交會,卻一無保留地穿透,讓我不禁也對自己的存在起疑。妳挽著別人的手那麼自然,好像挽著我的最初那天;也好像,誰挽著誰不都是這模樣。我試著修剪影像,卻格格不入,窮極討好地顧盼自憐。
白酒的氣泡還在浮升,我不斷地透明,不斷地透明,然後透明。
我退後,有了立體;我透明,有了層次。而這也正是我將自己寫進這詩裡,絕對合乎邏輯的相對荒謬理由。我的存在只是為了映襯,顯托那些屬於我的不屬我的、關於我的不關我的任何事物。重要不是因為很重要,出現不是因為必須出現。描寫我的文字僅是伏筆,如野草任人踐踏蹂躪。我的三位一體沒有自己,必須寄身別人之上,泣求烙印活過的證據。
我發現,寫詩並不容易。
我不是主角,只是場記,但我卻是詩的主宰,掌握著邊緣的理解的分際。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但我卻是詩的東家,細數著破落的遺忘的陳蹟。
如若再不能從那夢裡醒來,請將這詩刻在棺槨,與我一同腐朽。我心甘情願和它一同腐朽,然後滋養綻開一朵小黃花。我曉得那花將謙卑地以單一的黃色鮮艷,搖曳在滾滾煙塵之中。煙塵獵獵風響,無情地捲向陰曹,教人隱隱生疼,我卻自在地朗誦這詩踏上奈何。在橋頭回首一瞥,猶見那孱弱的令人心安的一點明黃,輕嘆一口氣。明知道轉輪之後,將陷入無窮的飄渺。
善自珍重,今生來世相會無期。
這就是我的詩。
3 則留言:
有"如果愛"的那種fu
這迸發而出的情感
濃郁卻令人窒息
很瀾漫的新詩 寫得真好^^
沒有經歷過一番深愛 是沒有辦法寫這般令人震憾的好詩的 真的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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