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

回到台灣最常被問的問題是，「你覺得這次出國最有意思的是什麼？」問問題的人事實上都已經預設了某些答案。有些人很熱切地想知道異國的風光和食物，好滿足自己尚未遠遊的想望；有些人則是希望知道國外商學教育有何不同，競爭意識非常強烈；有的人則想知道遠距離戀愛的現實，偏好劇情片的張力。不同的聽眾，我會給予不同的答案。原因不是討好，而是溝通的有效性和挫折感。


想要試著把自己覺得真正重要的學習寫下來，這個東西叫做脈絡，英文叫context。



給我這樣啟發的是advanced strategy教授，他上課所用的策略模型很簡單，就是「過去－現在－未來」。比起過去做的case study，拿到案子就直接套個理論找答案，這門課我們花很多時間在討論案例公司的歷史和大環境的變遷，而不是一下子就跳到問題點。部份同學覺得這些事情不夠具體而且沒有指出真正的解決方案，我自己則是非常喜歡這種悠長的觀點，因為它給的是方向、是感覺，是讓人真正貼近這間公司的觀點。


我們所看到的問題，很可能只是表象。它是其他問題所導致的，反映在表層的癥候。舉個簡單的例子，公司發生財務困難，我們直覺就是要縮減支出、公司重整，這些是短期內危機處理的方式，但真正的問題往往不是財務困難，而可能是產品過時、研發速度落後、行銷客群不明、定價不合理、供應鍊資金積壓等其他因素。如果我們把重點放在現在，也許可以度過一時的危機，但沒有掌握全貌卻很難描繪正確的遠景。


以人生而言，我們一樣常為當下的現象迷惑。


＊ ＊ ＊


高二的夏天，散文比賽拿了全校第一名，雖說有點出乎意料但總是值得高興。放學後連騎腳踏車都變得輕盈，路上的所有事物怎麼看起來都那麼可愛？


回到家故意把獎狀拿在手上。父親在我進門的時候瞄了一眼，隨即如我安排地開口問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獎狀，就全校散文比賽第一名。」我掩不住興奮的語調，將獎狀上的橡皮筋解下小心翼翼地攤開。他側著臉看了一下，獎狀都還沒完全攤開時就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們學校是沒有人了喔？」


他探頭看了一下電視新聞，便又繼續埋在報紙裡，過頁的摩擦有一陣讓人不耐的沙沙聲。


「全校耶，你以為很容易喔？！」被潑冷水的我先是錯愕，接著惱怒。胡亂將獎狀捲了起來就往房間大踏步走。


「我發現你在學校很愛現。」父親頭也不抬地，在我離開客廳的時候這麼說。


我是長子。這件事在傳統家庭裡就代表很沈的包袱和期待。我不能理解的是，究竟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能獲得認可。我生活的限界是懲罰凝成的畏懼，被追趕著跑動，喘口氣都要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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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這件事之前，我必須承認對這件事情的記憶已經模糊，未必真確。為了合理地陳述，必須給予有邏輯的說法。記憶的不完整、情緒的渲染和有意識的編輯，很有可能偏離真實。到底什麼才是真實？我所感受的這個如夢一般被扭曲的感覺是真實（夢境不也是將我們的感知用更極端誇飾的手法傳遞給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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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的夏天很熱，打了赤膊開了電扇我的額上還是滲出汗珠。新聞伊伊呀呀地，並沒有很認真地看，只是想讓客廳有個聲音而已。帶狀地播放相同的事件，連主播要說什麼我都可以預期。


他今天沒有補習，剛打開我身後的鐵門。


「爸我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這是我們家的規矩。


他進門的速度有點慢，手上晃啊晃的有個紙捲著。「可能是獎狀或畫紙之類的吧」我心裡想，同時開口，「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獎狀，就全校散文比賽第一名。」他整個人神采奕奕地，期待著我的讚美。


第一名耶，這孩子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變成這麼厲害的傢伙了嗎？


「你們學校是沒有人了喔？」我假裝漫不在意地輕描淡寫，必須靠轉頭看新聞或無意識地翻報紙掩飾我略為顫抖的手指。


「全校耶，你以為很容易喔？！」他的眼神黯淡下來，房間的黑暗彷彿黑洞一般將他往那個方向吸了進去，跟我的距離愈來愈遠。


「我發現你在學校很愛現。」


我是父親。我父親教我的形象，就是一個深沈嚴厲的存在。他給的一直是有條件的愛，如果做錯事會被他拿掃把打，一路從家裡跑到巷口；如果做得好，也很難獲得讚美。他總是坐在客廳聽著收音機，臉上永遠都是那個沒有喜樂的表情。


孩子，我不知道怎麼讚美你，因為我不會，而且也不應該。我想要告訴你的其實是，你做得很好，但要學會謙卑，才能讓你持續進步。很多人想必已經給你讚美，我只能脫口而出後半段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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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了我父親角度的說法才是真實（必須將場景同步放映）？第三者所見的才是真實（然而第三者無法體驗我和我父親的感受）？我永遠無法成為我父親，永遠無法成為第三者，是不是意謂著我永遠無法發掘真實？


我一直到事件十多年之後，才能稍微跳出自己的視角去體驗父親。遺憾的是，也許有些部份是我永遠也體驗不了的。那些到底是佚失的真實，還是被我選擇的立場？而且我必須擁抱這些被我定義的真實，這樣繼續生活下去。


希臘式的對立面並存諷刺，真實這件事，愈接近卻愈顯虛妄。真實似乎只有以我為中心的時候，對我一個人，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