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4日

同齡女子U、V、K。



九點多,我將筆蘸飽墨水,繼續像發瘋似地著魔似地不停地寫字。從行書、隸書、篆書一直到不知所終,從碑帖、租屋文宣、報紙的小廣告到不知所云。感覺來的時候,寫的字從那個角度看都滿意,自以為可以獨樹一幟自成一家;感覺咻地不見的時候,寫出來的東西看著就礙眼,衷心期盼那不是自己的手筆,省得丟人現眼自討沒趣。 



爵士琴聲清脆地響起,叮叮咚咚地敲打著空氣。新來的琴師帶來不同的樂曲,生澀的琴音一直到第四曲才逐漸放開,就像車子總算打對了檔,噗嘟一聲直往前方輕巧駛去,隨著路的蜿蜒婆娑起舞。不知誰點起了煙,嗆得我沒好氣地連咳了好幾聲。埋首自顧自地寫字,腰間的Nokia手機卻震動了二下,「奈」字的頓點因此抖開了些。停筆瞧了一下簡訊便闔上手機前蓋,在頓點暈開處描了幾筆。


沒關係,我早就不在意了。當兵受傷的疤痕還在,但早就不痛了。更不說在那之後,我對別人也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究竟是不是有資格自命清高,倒成了莫大的諷刺。


發生在U和我之間的事,早就隨著時間的沖刷漸次模糊,薄得有如透得過光的紙一般,食指一伸便可以戳個小孔。前陣子在其他同學blog看到的照片,突然覺得那臉孔好陌生,彷彿不曾認識過一樣。回憶裡的聲音、影像和文字,都靠著一股感覺苦苦維繫著整體的結構,一旦平衡被破壞就會瞬間崩裂粉碎,就像千年不見天日的兵馬俑驟然出土,從第一道光線照射的地方開始剝落傾頹。為了維持我小小的無生物星球的正常運轉,必須有好幾道光年的距離隔開我與下一個星系,就像兩條三度空間裡各自騰越的射線,即便在遙遠的銀河邊際我也看不出再次交會的或然性或必要性。


音樂停了下來,樂師伸手要了一杯水,順便調整一下姿勢,向後翻了幾頁樂譜並點了點頭。厚重的大門嘎的一聲被推開,一對男女隨後搭著肩緊臨我身旁坐了下來。被打擾一陣,我皺著眉草草揭過手邊的毛邊紙,拿了一張全新的再繼續。音樂聲很快地再度接續,但又是一陣彆扭的開場。


「我們的結婚照很漂亮吧?」V用左手漫不經意地遞過一本精美的本子,視線卻依舊停留在右側的男伴身上,「送你吧,這本。」晃在空中等了三秒鐘,我還在收著「無」字的燕尾,她不耐地將本子啪地放在桌上,將硯台撞得向左偏移了十五度角,盪出的墨珠將紙的邊緣沾上大小不一的幾點黑漬。


謝謝,祝妳幸福。我頭也不抬地說道。


她倒是很大方,「如果不是你,我們也不會在一起。」說完便作勢窩在男的那人臂膀上。基於本能,我知道那男的不友善視線從沒離開過我身上,充滿敵意的劍拔弩張。沈默了一陣,「我們該走了。」兩人很有默契地向後退開椅子,恢復進來時的搭肩姿勢向門口快步走去。究竟這是炫耀還是單純的告知,我沒空譩測,只是機械式地繼續寫下一個字。侍者倏地靜止不動目送他們離開,雙手端著剛要送上的六分滿水杯,冰塊還在噹地擦撞著杯緣,逆時針方向晃動旋轉。


「喏,忘了給你。」吧台裡湊過來的村上先生右手食指和中指壓著一張留言紙,往我的方向挪了挪。將筆枕在歪了一邊的硯台左側,我伸手接過紙條。村上先生接著用指節在桌上叩叩彈了二聲,樂師便停止演奏,闔上樂譜收攏椅子,向村上先生的方向淺淺地鞠躬後就穿上長大衣離開。「新來的,真傷腦筋呢。」村上先生搔搔頭,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


紙條上面沒寫任何字,只畫了個頭髮薄薄一層、睫毛很長、嘴巴笑得咧開的男子頭像,雙手比著“Ya!”的手勢。「K說,」村上先生轉過身擦拭流理台,按壓著洗潔清噴頭,「她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們的地方忘了你。」


我突然想起昨天午后在旗津海邊漫步的畫面,愈是用力抓住手中的沙粒,攤開之後流洩得愈快,一粒一粒像沙瀑一般隨著風向自然形成完美的弧線,盪落它原屬的境域。什麼都不餘下,只有那曾經溫暖飽實歡愉的暫留存在觸感還在刺激著肌膚。「海巿蜃樓…嗎?」我喃喃自語,踩出的腳印只存在一個波長的時間就要被抹平。


向村上先生也要了張留言紙,順手提起毛筆寫下:


對不起,這相逢的意義。



囑咐村上先生在她下次來的時候交給她。「我可不能保證會碰到她。」村上先生擺擺手,燙手山芋似地連碰都不敢碰。「你的酒吧,」我坐著將整疊毛邊紙整理了一下,一張一張揉成紙團,用手臂和手腕帶出拋物線,碰撞班駁的牆壁後反彈進洗手間旁的垃圾桶。「你的酒吧可不會移動。也就是說,如果她想來的時候,你就會碰到她。可我呢,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扭動我身後的鑰匙柄,」我遲滯了一下,紙團不聽話地打在垃圾桶邊上,一路滾進了廁所。村上先生比了比腰椎附近,「是這裡嗎?」我沒理他,自顧自地說道:


「我的磁場已經被改變,再不被允許和她一起出現。」


村上先生恍然大悟似地默不作聲收下紙條,我則拿著筆走進廁所。踢開幾個礙著路的紙團,扭開水龍頭,便在洗手台洗起筆來。我不斷地用水沖刷著筆毛,身體裡好像有晦暗不明的什麼東西也被隱藏夾雜在黑黝黝的墨水裡,一起被沖到下水道去。水似乎永遠再沒辦法那麼純粹的透明,我總覺得怎麼也洗不出定義裡的乾淨,愈發急切地用手搓揉著筆頭,不知不覺扯下一小撮筆毛,卻像慣性一般停不住,上衣的下擺也濺成濕漉漉地一片。透過廣播系統傳來的原應該是流轉的樂聲,或是「某某客人,櫃枱有您的電話喲」或是「您再不來接,我要掛斷電話了唷」之類的,但村上先生曾絲毫不帶感情地對我說過的話卻突然在洗手間裡響亮了起來,迴音像悶雷乍響:


就算你不願意,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傷害了別人唷…


傷害了別人唷…


別人唷…


唷…


末日輪迴審判前,我連洗筆這微不足道、少數真能任由我掌控的事都做不好。懊惱至極,用力甩了一把將毛筆狠狠地砸在洗手台裡,蹲著便掩面痛哭了起來。


3 則留言:

無限台南 提到...

意境很深又很美的一篇文章.

匿名 提到...

很像架上賣的書裡面的故事..
還挺有故事畫面的勒~
不過我倒是第一次看到男生寫故事呢~

Simon 提到...

Thanks 台南兄 & 仔。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確實是在描繪腦海裡的畫面,儘可能地表達出來。對我而言,這樣沈重的議題用隱喻的小說體裁表達實在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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