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他將半截香煙擱在煙灰缸,捧起酒杯送到嘴唇前。
「嗯?」杯中的冰塊手鑿得如此美麗,在昏暗的酒吧裡四散如鑽般不規則光芒。他喝酒的時候彷彿也把這光芒一飲而盡,或許奇妙的事正在他身體裡發酵。
「有種單品咖啡的名字就叫做藝妓。」
「真的?」
他拍拍我的肩膀,左手食中指夾起香煙吸了一口,仰起頭朝上吐出煙,「當然是真的,」像是馬戲團已經吞下火劍的表演者創造出來的戲劇效果,「要不要猜猜由來?」
我正捲起半截袖子,其實酒吧並不悶熱,只是想要鬆脫的感覺,「在日本發現的?還是說日本特別的烘焙方式?」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嘿笑了二聲,一幅I got you的樣子。手指著螢幕倏地大喊,「喂喂喂那個外野手怎麼回事啊?明明接不到還撲接,一壘安打這下變成三壘安打了啦!」側臉啐了一口抖了抖煙灰,「那是1930年左右在衣索比亞…」說到一半忽然被打斷,酒吧裡一陣歡騰,原來是下一名打者趁投手被先前守備失誤影響情緒,將失投球大棒轟出全壘打牆外,逆轉了戰局。「就像變了心的女朋友,」他站起來高舉酒杯大聲吶喊,而酒吧裡其他人則呼應著,「回、不、來、啦!」一陣叫囂笑鬧之後他向眾人乾杯致意,轉身坐回吧台。
「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支持那一隊的?」我揶揄他。
「是1930年在衣索比亞的Geisha Mountain發現的品種喏。衣索比亞知道吧?它可是咖啡的寶庫,隨便發現一個新品種就可以造成轟動。目前已發現的也許還不到它蘊藏品種的三分之一。」
「啊?」
「拜託你認真點聽好嗎賽門,」他指示酒保再來一點威士忌,「果然要換投手了吶,早該換了真是。」
「到底是誰不專心啊?」
「總之呢是Geisha Mountain。很巧地與日文的「藝妓」同名,也算一個美麗的錯誤吧。」
我啜了一口酒,冰涼順口,「就我所知並不是這樣的。其實是有一個不知名的日本藝妓,跟隨她的外交官情人來到衣索比亞。並不是什麼非常知名的藝妓,說穿了只是一個有固定對象的中年女人。雖然很不願意但情人很誠懇地拜託,「假如沒有妳的話會很寂寞喏」,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口,任誰都很難拒絕的吧?生活上雖還過得去,但卻因為外交官正室隱約發現這段婚外情,致使外交官見她的次數從每天一次降到每三天一次、每星期一次,最後根本無法預期。心中憂思不說,又得了當地的熱病,很快地在盼不到外交官的情形下,約莫三天左右吧,就過世了。外交官是在她死後二星期才到的,她的遺體上,喔不,或許是身旁長出一株從未見過的咖啡苗。後來多事的人謠傳這咖啡有很香濃的眷戀和愛意,但同時又揉合著高比例酸澀的等待和思念。這位外交官的後人保存著咖啡豆,委由友人在2007年國際名豆杯測賽一舉成名,自此大放異彩。為表紀念,就名之為Geisha了。」啜了一口威士忌,到底是第幾杯了我也不太清楚了,只覺得全身,特別是雙手和嘴唇,有一股輕微的麻痺感。
「賽門,」他轉頭盯著我不發一語,就這樣維持了約十秒鐘嘆了口氣又回頭去看棒球轉播,「你有天份,應該去寫小說。」
一點多的時候我先離開,慢慢騎著摩托車晃回家。意識是清楚的,反應似乎遲鈍了一些。
「究竟是為什麼回台呢?投資銀行這種事,不是到香港、新加坡或上海去比較有發展嗎?」隔週五我又遇見他。
「you tell me.」
「被laid?」
「當然啦不然誰要回來。這就好像星期五晚上在這裡喝酒的一定是單身,」他向酒保借火點起煙,吞吐了二口,「如果有女朋友可以抱,誰還在這裡跟你耗。」
「分手了?」
「還結過婚咧,」他捻熄煙,「我先去洗手間。」
三十歲了,結過婚似乎也不算稀奇,我想。人生好像從某個年紀開始,像是越過某個分隔的高點一樣,失去的愈來愈多,得到的愈來愈少。心情也是,無奈哀嘆的時間多了,好奇興奮的時候少了。不知不覺,我們就成了一種完全不同世界裡的人,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只差目前還沒有吐出來。
「我喔,」他稍稍將座椅往吧台外側拉一些、坐了下來,「是真的結過婚喏。」他伸出手,將左邊無名指擺到吧台上我的面前,「以前這裡是真有一顆戒指的。」
「所以?」
「所以?所以有一天她就不見了。」
「不見了……?」
「嗯,賽門,」他忽然抓著我的胳膊,「她就這樣不說一聲消失不見了。凌亂的報紙、沒洗的餐盤、發臭的廚餘和隨手扔在沙發上的襯衫,都沒有不同,但都失去了溫度。溫度,你懂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沒有聯絡娘家或報警什麼的嗎?」
「我太了解她了,她不做無意義的事喔。我等了一天二天,都沒有消息,電話撥了一開始被切斷,後來就再也撥不通了。」
「這樣說或許有點失禮,但會不會是……發生意外了?」
「我原本也這麼想,但第四天有一個女人打電話來。她只淡淡地說,有人託她轉告我不用找了,她去了很遠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不會回來。」
「你信了?」
「我曾經改過名字。算命的說我原本的名字會有二個老婆,為了怕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改掉了。」他的手機響起,喂喂我不需要小額信貸,對不需要謝謝,「知道原名的人不超過五個吧,但這女的卻說得出來。」
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沈著頭喝酒。
「後來我總覺得,人生的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顏色。過了某個界線之後,什麼都會不一樣,連自己都不一樣。我還是找得到女人睡覺喏,只是累了。因為累了,所以連找女人這件事也懶了。因為懶了,就只剩下把酒杯舉起來的力氣了。」
「那麼你老婆?」
「不知道,也許在冰島的雷克雅維克捕魚或德國的德勒斯登煎香腸或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抽大麻之類的吧。」
「即使那樣也無所謂嗎?如果跟別的男人睡覺也無所謂嗎?」
「聽著賽門,」他使勁地搖我的肩膀,「她如果想跟別的男人睡覺,誰也擋不住的好嗎?你以為,我們能了解一個人多少?說好聽是陪伴,說難聽是干預,又能到多少的程度?到最後我們還不是被別人的、或是自己的祕密給吞噬。」
「像垃圾壓縮機一樣壓得扁扁的?」
「像垃圾壓縮機一樣壓得扁扁的。」
於是我們毫不掙扎地像溺水一般陷入長久的沈默,在這片威士忌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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