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7日

陌生。



熱辣辣地,臉如火灼一樣疼燙,心如泉湧的不是撲灌的水線,而是憤憎和羞愧的颶風。那幾秒鐘世界驟然停格,觥籌交錯的喧鬧被指揮陡然下了休止符,措手不及地仍有幾聲筷子掉落地面的突兀。流水席的篷外的父親,穿著藍白相間直條紋polo衫、灰色西裝褲和深棕色擦得油亮的厚底皮鞋。兒子罩著一件白色t-shirt、左胸口一對大腳印標誌,卡奇色短褲和藍底滾白邊的N牌運動鞋。父親的左手支著腰際,右手還舉在兒子的臉頰旁、皺著眉頭大聲喝斥,內容模模糊糊地;兒子低頭撫著左臉不知是痛楚還是防備下一次,並急切地試圖解離自己:


如果是旁觀者,就不會痛了不會丟臉了不會害怕了什麼都不會記得了,就沒事了。




* * *


我還記得中學時期,每次考試完都像生死考驗,回家是最大的身心挑戰。有一次不知怎地,數學莫名其妙考得奇差無比,班級成績單是一個從沒見過的數字。想像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我剪下另一個過去與我總是成績相當的同學的成績黏貼,再拿去影印店複印到剪貼痕跡淡到可以被忽略。晚餐時我還記得跟他可悲地同情評論了一句,「對啊這個同學這次不知怎麼失常了。」從此以後我知道,犯錯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 * *


微彎的大腿和小腿不自禁失控抽蓄,豆大的汗滴筆直從額頭掉落地面溼成一片。掃把被丟置一旁,尾端裂開帶了血絲的分叉;紛亂的桌椅倒傾不同的方向,遠離原本的地方。理由究竟是社會科差2分才100、不肯跑腿買綜合果汁、找不到上課證,還是接電話時忘了先說你好,都不重要。「身體必須真的必須和感覺分開,」兒子這麼想著,將這苦痛留給他人才能無關緊要地冷酷漠然,


「幹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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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摳了二下鼻孔,鹹腥的味道卻傳進嘴裡,仰頭拿衛生紙團團塞著。他看到了,跑進浴室拿起毛巾沾溼冷水,便往我的臉上不斷擦拭。「天氣太熱了火氣大」,他這麼說。一隻手扶著我的下顎,另一隻手有力地從額頭擦到脖頸,「這樣應該會舒服一些」。


* * *


從棉被裡只探出一雙眼睛,偌大的雙人床背脊緊貼著牆壁。懷裡拉著絨布熊的家庭,小熊和熊媽媽睡裡側安靜幸福,熊爸爸在外側堅毅守護。黑暗中闖進來的不速之客揮舞拳頭咆囂著,像躍出牢籠的囚獅急著撕裂食物,同一隻手剛剛扯著在床上躺著無法入睡的兒子的母親的頭髮。兒子任憑撕裂祭獻月夜,默默苦苦思索哲學命題:


究竟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我的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


* * *


從我有記憶開始,父親的愛就一直是需要被爭取、被討好的交易行為。如果說母親是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麼父親就是荒漫嶙峋的大地。我一直在嘗試跳躍不斷向上墊高的桿子,並不是為了得到,而是害怕失去。或者說,獎品就是我可以繼續暫時地維持現狀,而不會被捨棄。母親給了生命,父親指出生活的進程。他自認為與孩子的聯繫就是擔任導師,以他工程師的直覺設定數字和標準,以及演習各種危險情境。但他卻不知道這樣的競爭意識會內化成自我驅逐,這樣的危險情境或許才是真正的險境。被保護的期待,其對立面就是被傷害的等待。


你不知道吧?我到現在容易被聲音驚嚇,是因為你堅持我書桌背對的房門不可以關,但你總是躡手躡腳地進來突襲檢查。我花了不知多久時間,才敢正視你的眼睛,才敢放下防備你巴掌的假裝抓頭髮的左手。因為你總是大聲怒罵拉扯還有掛電話,我總是對人輕聲細語講理而且把話說完,但同時也失去了對別人生氣的能力,總是攻擊自己。當你開刀前一晚擔心萬一而交代事情時,你問說我最後有沒有話要說,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我卻選擇沈默,原因是你要我更腳踏實地-然而我這一生,自問雖然沒有照你的規畫成為公務員考國內研究所,而是照著心裡所想、叛逆地邊談判邊反抗,選了一條大多數人不能理解的道路,但在這路上我莫不是兢兢業業地踽踽獨行。那種不能被認同的徹底失望,你不明白吧?


我不怪你。如果回頭讀你的故事,一定有許多相同的情節,你只是跳脫不出那個命定的輪迴而已。父親的定義是什麼,該如何做,我們大概也只能模倣,然後隨心修正。如果那個過程有瑕疵,無論如何也都無法補救了。


然而我今年三十歲,同年紀的你剛成為父親,在這個情景交疊的時刻,遠行回來的我似乎不太在乎你的認同了。你的世界和話語,飄然成為背景。沒有想到吧?你所訓練的必須剛強獨立的兒子,最後剛強獨立地,不再需要你了。當他不再企求別人的了解,諷刺地,也不企求你的了。那個你幫他安上的,冷漠的表情,最後也無法對你流露一抹微笑。


這大抵就是我們這樣的男人,世代交替的時候共有的無法言喻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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