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0日

「危險心靈」讀後感之二。


我和W摒住呼吸,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排那二人的動靜。 



他之所以稱之為W,部份是因為姓吳的關係,但部份也是我老罵他白目的緣故,用英文直譯便是“White eyes”,所以在這裡以W稱呼他再合適不過。每週二四晚上我們都會在這裡碰面,一間大約可容納百人的理化補習班。這補習班在一間外表看似公寓的四樓,狹窄陰暗的樓梯間得彎著腰免得撞到,如果二人交會就得側身。電梯永遠等不到,但W總是硬往裡面的女同學身上擠,矮小的個子倒是輕輕鬆鬆地佔到一點空間,然後賊賊地說他佔到一點便宜。每次上廁所都要排隊排到渾身發抖接近尿失禁,女生廁所就更不用說了,每次長長一排都讓人以為在賣演唱會門票。我們坐在面對黑板的左側中間排,其實是蠻不錯的位置,桌椅是固定式的長桌和板凳,也就是要進去裡面得所有人都出來的那種位子。我還記得那時坐在最外側的二個都是我的同班同學(現在都是醫生),然後是我,最內側就是W。


「你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第一次上課的時候,W戴著厚厚的圓眼鏡,大約160公分高,一臉看起來就是鬼頭鬼腦的賊樣,像是流里流氣但又帶點窩囊的跟班古惑仔,專職搖旗吶喊和臨陣脫逃的那種。上衣有一半拉出來外面,褲子則是稍微鬆垮,總是有幾處地方沾了泥塵。「靠,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你就會讓人感覺很厲害。」攀談了幾句才知道他的「靠」沒有特別意義,純粹只是發語詞。他是普通班,我是資優班的學生,在學校裡原本不會有太多交集,特別是普通班學生總是接受比較差一點的待遇。或許因為我們明明在同一個環境,卻在二個世界裡生活,很多事情還聊得蠻起勁。我幫他解釋課業的問題,還有告知資優班女生的情報(普通班是男女分班的),總之在那個年紀,對女孩子的想像和話題總讓我們樂此不疲。他對於課業蠻不在乎的態度讓我印象深刻,因為父母師長總要我們讀書,至於為什麼,我還記得老爸每次都回答: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


我嘆口氣,「…顏如玉。」天曉得黃金屋在那,更何況我是在聽到這段話很多年之後才知道顏如玉是個女孩名。但這段被設定好的路程,彷彿沒有選擇般地必須一直前行。


在我們前一排的那二人說說笑笑,完全不知大難臨頭。就在他們挪動醜惡的屁股坐下時,放在板凳上沒有蓋的立可白順勢被翻倒,白色液體飛濺出來將二人的褲子和書包灑得全部都是。他們驚慌失措地將立可白扶正,從口袋裡掏出縐巴巴的衛生紙粗手粗腳地胡亂擦拭。用過立可白的人都知道被沾到是很難清理的,所以即使從廁所弄來沾水的抹布來回用力擦過,褲子上本來是一片雪白、沾著一些衛生紙的棉屑,現在更濕得滴下水來還散發出異味。他們很不舒服地坐在位子上,不停挪動著屁股。大概是我們完全視若無睹太過冷靜,以致於很快被發現是我們搞的鬼,其中一個受害者轉過身惡狠狠地掃視了一周,拍桌子撂下狠話:「下課再找你們算帳!」


W原本一幅刁兒啷噹的樣子,聽到狠話立刻變成豎仔,表情和聲音都不自然起來,「靠,怎麼辦?」我抄著筆記,「什麼怎麼辦?」他瞄了瞄前面的那二人。「是你說要整他們的,東西也是你放的,你說還能怎麼辦?」「靠,枉費我們朋友一場。」「誰跟你是朋友?」「靠,不要見死不救啦。」


補習班老師問了個問題,台下照慣例完全沒有人回應,他再問了幾次還是沒人理,搖搖頭嘆了口氣,於是沒好氣地又開始抱怨起這年頭的小孩子,外帶一些聽來刺耳的「你們這樣要怎麼考高中」之類的話。「靠,快下課了,怎麼辦啦。」W慌張地說,還用手推了推我的手肘,弄出來的聲響讓坐在身旁的同學們對我用食指擺在嘴前「噓」的嘴型。「喂,你在幹嘛啦,」我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好啦。」


老師一宣佈下課,立刻所有人在三分鐘之內消失,就像打從一開始就不在地球上一樣。我和W也飛快收拾好了書包,但因為面子(先走怕被說孬種),所以還留在座位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前排那二人也收拾完畢,轉身正要發話,我立刻站起來搶著說:「不好意思啦,他就不小心立可白掉下去沒發現啊,不然你們說怎麼辦?」說完就一手拉著W、一手把書包揹上肩,快步走出教室。


「靠,我以為八成要幹架了,幸好他們沒說什麼。」W如釋重負,臉上又恢復欠揍的表情,「不過長得高還真有用。」說完他在頭頂和我的面前比劃了二下,「真夠意思,我以後漫畫都借你看。」


托他的福我看了很多漫畫。聖堂教父、沈默的艦隊、課長島耕作等,其中固然有些限制級的畫面,稍稍滿足那個年紀的想像,但並沒有太過火,而且也激發了許多想像。W說,「靠,我真搞不懂你們為什麼可以看得下課本!我一回家就丟到旁邊了啦,書包裡漫畫總比課本多。喏,這期的沈默艦隊我買了,借你看。」


「喂,你在看什麼?」我問W,他正在看一本圖畫精美的書。「靠,嚇我一跳,」他太過專心,以致於沒發現我在他旁邊坐下來,「就三國志的祕笈。」「什麼祕笈?」「電動啊。你沒玩過啊?」我搖搖頭,他則是很大方地丟給我,「剛好我今天有帶卡帶來,你家有任天堂吧?」「有。」我還記得是國小三年級有一次跟老爸打賭六科全部考滿分的獎品,但向來我就是只玩六十四合一,從沒買過其他卡匣。「借你玩,過陣子還我。我現在想玩別的。」


拿到新遊戲的我被深深吸引,每天下課騎腳踏車回家都踩得比騎摩托車的人快,好趕在父親回家前打一下電動,常常遇到摩托車騎士側目(我想這也是必然的,誰會騎淑女車騎那麼快?)要不就是晚上趁父親熟睡打呼時,躡手躡腳地到客廳去打,但因為我們家很小,一有個聲響就嚇得汗毛直豎,後來回想起來不得不佩服那時對打電動的執著和藝高膽大。W每過一陣子就會有新玩意,我也玩了吞食天地一、二代,三國志一、二代等遊戲,副作用是突然對三國故事產生很大的興趣,拼命閱讀有關的書籍,時至今日家裡還是有二大櫃的關於三國的書。而我現在還是很喜歡玩RPG遊戲,甚至自己寫電腦遊戲,恐怕也是當時意想不到的。


我後來懶得參加聯招,所以直升同一間學校的高中部,在一次校外的偶遇得知W考上雄中。


究竟為什麼我們要那麼專注、那麼耗神地學習那許多我們這輩子再也用不到的知識?為什麼我們總要在成績之間掙扎,被迫成為莫名其妙心胸狹小的人?為什麼我們總要被貼上標籤,然而這標籤對幾十年之後的我們毫無意義?為什麼我們必須自己去書中探求生命的意義,師者,不是傳道、授業、解惑嗎?為什麼不能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教我們認識自己、照顧自己、與異性相處,而是遺棄我們在日後獨自嘗試苦痛留下傷疤,才找到正確的方向?


我總覺得在那個年紀裡,身體裡彷彿有一把槍。如果不是對別人扣扳機,就只能對著自己開槍。週遭的人精疲力竭,自己也傷痕累累。當我總算了解怎麼關上保險的時候,那個年紀再也不會回來了,以一種彆扭而鬱悶的包裝紙草率地包裏著,扔在愈形堆疊愈高的回憶倉庫裡。偶爾解開上面的繩結,卻是帶著一種既同理又不忍卒睹的心情,彷彿那是個與自己徹頭徹尾無關的消息。有時也會懷念起那種腦袋一片空白不顧一切開槍的刺激快意,以及煙硝還在空中裊裊,猶如虛幻人生般捉摸不清,耗盡力氣伸手探求水面上的浮木,身體卻不由自主向下沈溺的窒息。

6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我收到你的春聯了
很漂亮 謝謝
不過用稿紙寫的賀卡倒是第一次收到

Simon 提到...

Dear Vivien,

No problem.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用稿紙寫賀卡就是。覺得年紀愈大,光陸怪離的想法愈敢去做,最近有太過放縱的傾向。

打算後天回台北後,除了練書法,再加個色鉛筆插畫的每日行程。我就是雜務太多,以致於拒絕信收到手軟。

莫維平 提到...

現在電視有在播這個電視劇
不過是在「原視」不太記得的電視台

Simon 提到...

感謝維平兄的情報~

剛才查了一下,16台的原住民電視台每天下午三點及晚上八點有播,供大家參考。

匿名 提到...

好久之前就看過了這本書和電視劇,
最近突然想到上網查了查,
不查還好,一查就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讀後感之1,好專業,總覺得是那種應該放在書本文前面或後面的那種文章。
讀後感之2,就像一篇短小說,好看極了。

看看發文的時間也好久之前了,
這樣的回應好像有點突兀,
希望不要介意才好。

Simon 提到...

DolphinCat,

謝謝你,
very glad you like it.

即便是現在重讀一次自己寫的文章,
那份對這個議題的感動也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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